朱雨瑩:老村醫(yī)

小時候，我總喜歡待在那間中藥房里，趴在桌子的一角，看爺爺寫藥方。不同于大多數(shù)年輕醫(yī)生龍飛鳳舞的寫字風格，爺爺寫出的鋼筆字，一筆一劃都仿佛是用刻刀劃過，筆鋒凌厲，寧折不彎。正如他的性格，方方正正，一生坦蕩。

爺爺小時候生活艱苦，十三歲時爺爺?shù)母赣H意外去世。在嘗遍世間冷暖后，他有了跟著自己舅舅學醫(yī)的機會。1949年后，在舅舅的帶領下，爺爺開始在皖南山區(qū)的鎮(zhèn)衛(wèi)生院工作。1963年，二十九歲的爺爺，成了下放知青。爺爺下放的村子，地處深山，信息閉塞，交通不便，缺醫(yī)少藥。村民們生了病，常常只能硬挺過去。爺爺初來乍到，在見到了這一切之后，就背起他的藥箱，成為了村子里唯一一位治病救人的赤腳醫(yī)生。自此之后的四十年里，爺爺一直扎根在此，為村民患者盡心醫(yī)治。

那些年，爺爺經(jīng)常斜挎藥箱，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，進村入戶，上門問診。誰家有人得了急癥，差人來告知爺爺一聲，爺爺都會即刻趕往患者家中。山路崎嶇難行，遇到雨雪天黑燈瞎火的夜晚，爺爺更是舉步維艱，時刻都面臨著難以預料的風險。有一次，爺爺一心趕著去救人，騎行很快，撞上了亂石，連人帶車一起摔進了路旁的田里，小腿嚴重骨折。自此每逢陰雨天，爺爺便多了一個腿部酸脹的毛病。

爺爺行醫(yī)一生，從不向往大富大貴，所求的不過是心中無愧。他在看診開藥時，一向遵循著不讓病人多花一分錢的原則，替病人能省則省，有時甚至還會自己墊錢。村子里有一戶人家，一家三口，妻子有腿疾，無法下地勞動，女兒尚且年幼，而作為唯一勞動力的丈夫突發(fā)肝臟疾病。爺爺不僅免了他的診費，此后的藥錢也一并替他付了。后來，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，生活條件逐漸好轉，村子里的新房一棟棟蓋起，而一直到我父親當兵入伍那年，爺爺才攢夠了蓋新房子的錢，一家人終于從狹小潮濕的磚瓦房搬進了相對寬敞的新家。

七十歲那年，爺爺替人看診途中，再次嚴重摔傷，只得臥床休養(yǎng)半年。人到中年的父親，擔心爺爺?shù)纳眢w，便在百般勸說之后，將他接到縣城居住。原以為，爺爺長達五十年的行醫(yī)生涯將就此宣告落幕，可沒想到，村子里的人，竟然紛紛不遠百里，從深山趕到縣城來找爺爺看病。其實這么多年過去，村子里辦起了衛(wèi)生院，縣城里也有了更正規(guī)的醫(yī)院，可是村民們卻仍舊愿意來找爺爺看病。千金易得，信任難求。村民們對爺爺?shù)倪@份信任，靠的便是爺爺五十年如一日行醫(yī)的高超醫(yī)術與高尚醫(yī)德。

前陣子天氣不錯，我?guī)椭鵂敔敯褧窭锏尼t(yī)藥典籍搬出來曬曬太陽。幾十年的歲月流逝，書頁泛黃，紙張皺起，可翻開來看，爺爺一筆一劃記上的行醫(yī)心得卻仍舊清晰。在每一本書的扉頁上，爺爺都寫了一行小字：“人命至重，有貴千金。一方濟之，德逾于此?！边@是藥王孫思邈的傳世名言，也是爺爺這位普普通通的老村醫(yī)，用一生的時間所踐行的信仰。